所谓白领,是为了体面生活不得不放弃其他追求的人们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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按:一部《欢乐颂》,把“城市中产阶级”——一个数量庞大、涵盖面极广,看似光鲜亮丽,实则充满焦虑的群体——推到了公众面前。
现世安稳之时,中产阶级可以躲藏在被消费社会精心包裹的美好生活方式之中,体面生活,而充满变数的社会往往让中产阶级的焦虑无处躲藏。去年的“天津大爆炸”把被摧毁了家园的一群“中产阶级”暴露在了公众视野内。他们生活在中国一线直辖市最好的小区中,却在一个安稳休息的夜晚,生活被轰炸得支离破碎。向来“乖巧”、“去政治化”的这中国中产阶层,从未想到自己有一日会被逼成四处索赔的“访民”。这一突如其来的事故摧毁的不仅是他们的家园,还有建筑于其上的尊严与自我认同。最近发生的魏则西事件、雷洋案件,乃至于引起舆论巨大争议的高考指标补偿政策,被损害或波及的人群也并非完全是以往新闻事件中被描述的“底层阶级”,而这些受过高等教育、有一定经济收入基础的阶层,猛然间发现自己同样受制于不安全的食品、不合法的医疗、不健全的法治以及不平等的教育资源……
中产阶级是一群怎样的群体?“中产”能形成一种政治身份吗?他们看似光鲜的生活表面,又裹挟着怎样的危机和焦虑?无法获得足够保障的中产,暴露在社会发展产生的种种问题之下,还能否维持他们看起来经济自由,实则充满危机的“幸福”生活?代购奶粉、国际教育、移民海外,又是否是处在焦虑中的中国中产阶级的救赎之路?
白领:
光鲜亮丽却充满焦虑的中产阶级
撰文 | 梁捷
近日,电视剧《欢乐颂》的热播,把一个群体拉到了公众面前——城市中产阶级。改革开放三十年,是中国中产阶级逐步形成的三十年。由于迅速形成的不稳定性,这一阶级一直努力维护着他们与底层的边界。他们经济自由,政治冷漠,看起来光鲜亮丽,实则潜藏着危机与焦虑。“中产阶级”是一种政治身份吗?这一群体有着怎样的同质性?赖特·米尔斯的《白领》所分析的美国中产阶级,也提供给我们一个视域,来思考中国的中产阶级。
赖特·米尔斯
Charles Wright Mills
美国社会学家,文化批判主义的主要代表人物之一
昨日与今日
城市化催生出的“白领”
当赖特·米尔斯在1953年出版《白领》时,白领还只是一个新概念。二战之后,一批依附于科层制铁笼的“中产阶级”不断成长,并且开始成为社会主流。托克维尔在19世纪30年代访问美国时,那还是一个处处充满淳朴气息的“农民美国”;马歇尔在19世纪80年代访问美国时,它已经成为遍地大工厂的“工人美国”。而到了米尔斯的时代,美国进一步变为了“白领美国”。经济进步的力量有时极为惊人,往往大多数人还没醒悟过来,整个环境就变了。50年代的美国,80年代的日本,或许还包括今日的中国,就处于这样的巨变之中。
上一代人一定还记得报纸上把大学生称为“天之骄子”。1977年恢复高考,当年只录取了不到30万人。而去年大学的入学率已经接近40%。再过两年,中国受过大学教育的人口就会超过2亿,真正成为社会主流。
过去报纸有种说法叫“九亿农民”,意思是中国还不发达,是个以农业为基础的国家,贫困农民构成人口主流,他们是真正的“沉默的大多数”。但去年一些研究机构发布的调查数据显示,中国人口中,满打满算现在也不过3.8亿农民,其中还有2.7亿是农民工正在城里打工,在土地上劳作的农民只有1.1亿,他们早已不再是中国人口的主流了。
可以想见,接受过高等教育的2亿大学生几乎不可能从事2.7亿农民工所从事的工作,两者之间有着一道清晰而明确的分界线。不出意外的话,大部分受过高等教育的人,最终都会转化为广义上的“白领”,即生活光鲜、收入不菲的脑力劳动者。在中国大城市里,已有半数都是这样的白领,而中国的城市化率也已经超过50%了。
在米尔斯的时代,“白领”还只是一个新兴的概念,时至今日已成为全世界最主流的一个阶层。然而,米尔斯对白领属性的分析毫不过时,展现了强大的“社会学想象力”。米尔斯所描述的工作与闲暇、社会地位与真实生活、成功模式与失败恐惧等相互牵扯的生活要素,从白领这一阶层诞生之始,就一直在统治白领脆弱的内心。这并非一时一地的特征,而是白领阶层在整个社会政治环境下寻求生存所导致的必然结果。
政治身份
一盘散沙还是政治上的独立阶级?
在米尔斯看来,很难在实证层面对“白领”加以圈定。即使是在白领群体内部,职业和社会地位差异也是巨大的,许多同属白领群体的人们丝毫没有感觉到他们之间存在关联。所以,白领阶级既不像工人阶级一样易于联络组织,也不像资产阶级一样容易联盟甚至形成垄断。我们似乎只能用否定的方式来认识他们,甚至不敢把其清晰地划分为一个独立的阶级。白领脱离于我们熟悉的资产阶级与无产阶级的主要矛盾之外,他们依附于政治,却并不属于政治的一部分。
米尔斯要描述白领这个现象,真正的关怀还是白领背后的社会权力行使方式。他在追溯历史的时候发现,早期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在为无产阶级寻找战士的过程中,就已经发现了这群社会学意义上的白领,并且对他们抱有极大的期望。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认为,社会终将分化,中间阶层终将衰落,他们必定要投靠某一方。可惜这些理论家的期待没有实现,白领(或者说中间阶层)并没有衰落,反而逐渐壮大。他们确实同时受到两个方向的拉力,但他们以一种独特的生存智慧保护自己,存活了下来。
所以米尔斯认为,传统理论家还是欠缺了一点想象力。这种新的中产阶级某些关键部分的人数和权力会持续增长,最终发展成政治上的独立阶级。他们不是历史阶段的中间物,而是历史阶段的所有者。下一个历史阶段可能就属于他们。
在过去的观点里,白领只是一盘散沙。但这种看法无疑混淆了心理感受与其他社会经济现实的关系。社会心理与经济现实往往并不匹配,大量的白领,即使生活水平和收入状况仍然无法实现自己的理想目标,但是心理评价已经显著高于实际水平,这两者之间的差距反而构成了白领阶层稳定的基石。
中国的白领
理想生活的想象与社会经济现实的落差
中国白领的绝对数量已经超过农民。而且白领数量还在增长,农民数量还在萎缩,白领成为中国主流人群是必然结果,如同当年美国、西欧、日本所经历过的一样。上世纪80年代,日本曾做过一个关于阶级意识的社会调查。当时有70%的日本人认为自己是“中流阶级”,媒体上随后出现了“1亿总中流”的提法。这个数据有些滑稽,因为不管怎么统计,总该有50%的人的收入低于社会平均水平才对,但“1亿总中流”至少反映出了当时日本人民的强烈自信和美好愿景。
中国的人口基数要比日本大得多,自认为“中流”的数量恐怕更大。前些年,中国每年出国旅游的人次已经超过1亿,且每每在海外各大商场里掷下重金,疯狂抢购奢侈品乃至房地产,震惊了全世界。国内市场中,北上广大都市的房屋都被炒至天价、毫无颓势,汽车等奢侈品也持续走俏。所有这些都是中国中产阶级高度自信的表现。打开微信朋友圈,每个人都有一大群环球旅行、晒珠宝首饰和高级美食的朋友,似乎这就是目前中国大城市的主流白领生活。
我们会直觉地对这种“主流生活方式”产生怀疑。有学者嘲讽说,中国的财富大多聚集在极少数利益集团手中,那些自以为中产的白领,生活状况都很糟糕,与社会底层恐怕并没有多大差别。针对这一点,米尔斯早就直截了当地说过:“新中产阶级(区别于自由农场主及小企业家这类老式中产阶级)的大多数是中低层收入的群体。”
根据招聘网站的统计,上海白领的平均收入全国最高,月薪达到7214元,北京是6947元,深圳是6819元。假使我们承认这个数据,会发现这与我们想象中的白领生活有着显著差距。这些收入预算也许可以支持白领在大城市正常租房和吃饭,距离出国旅游和奢侈品就很遥远了。
白领工作也意味着与“传统”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。调查显示,大多数白领经常会加班。由于大城市房价不断上涨,大多数人只能搬至城郊,上下班的交通时间被不断拉长。大量白领把极有限的娱乐时间转移到地铁上,对着手机听歌、看剧、看小说,在有限空间里追求贫乏的欢乐。这样紧凑而又无奈的生活方式,自然也会对家庭生活造成影响。一份上海的调查表明,单身白领的比例已经占到了31%,而且还在不断上升。
同时,在大城市的白领中,有超过7成都是外来人口。他们是外地或者农村精英,是中国城市化的贡献者,可是也必须面对城市化的压力。一方面是经济压力——买房安家和子女教学,大城市在这些方面对外来人员普遍存在歧视;另一方面是非经济压力——社交需要和心理支持的匮乏。有研究表明,现在白领的朋友数量比之前的平均数量少了许多,每个人的微信上都加了数百好友,可当他真正想找人坐下来聊天,却往往发现根本找不到人,或者你愿意聊天的人还在城市另一端的写字楼里加班。
危机与焦虑
“去政治化”的功利主义幸福
正如前文所述,白领阶层的社会稳定性并不在于他们的实际收入和工作状态,而在于他们的心理预期和自我评价。即使生活中面临如此多的不如意与挫折,只要心理状态保持稳定,白领的生活仍然充满理想。而白领所表现出的政治冷漠和“去政治化”习惯,也只是为了保持这种稳定心理。
白领们总想把一切风险和不确定性都排除在外,可在当下中国,风险似乎充斥在日常生活的每一个角落。空气有污染,食品不安全,交通事故频发,医患矛盾突出,甚至还有越来越多奇怪的社会风险。白领阶级通常以为,风险或许可以用钱的方式解决——国内奶粉不安全,就托朋友带进口奶粉;普通小学读书不安全,就把孩子送到高级民办小学。但似乎不安全因素正越来越多,收费更高的环节也日渐腐化。而天津爆炸案这类事故爆发,终于让白领阶级明白,这片土地上恐怕并没有什么真正安全、万无一失的地方。当下这个社会更有可能是一个“风险社会”,而非“盛世”。去年的“天津大爆炸”把被摧毁了家园的一群“中产阶级”暴露在了公众视野内。他们生活在中国一线直辖市最好的小区中,却在安稳睡觉的夜晚,生活被轰炸得支离破碎。向来“乖巧”、“去政治化”的这中国中产阶层,从未想到自己被逼成了“访民”。一位小区业主在天津爆炸之后接受媒体采访时说:“你以为象矿难一样,给矿工一个人赔几十万就完事了?我们一忍再忍,是因为我们高素质……”这一突如其来的事故摧毁的不仅是他们的家园,还有建筑于其上的尊严与自我认同。
许多中国白领都想过移民。他们想尽办法把一部分资金转移出去,在海外购置房产或把孩子送到海外读书,能够有资本享受海外的蓝天白云和健康食品。但轮到他们自己决定去留之时,白领犹豫了。一旦移民,一旦离开这个社会,他们就不再是白领了,就要失去白领标签所暗含的一切。他们也许会得到很多身为白领时自身所渴望得到的福利,这是白领真正的机会成本。
选择成为白领,绝不仅仅是选择一份工作,而是选择了一整套的生活方式,一切都会随之改变,代价比我们想象的要大得多。不管是在米尔斯时代的美国,还是在当下的中国,白领都是一个为了体面生活不得不放弃其他追求的阶层。按照功利主义哲学的看法,追求幸福应该是每个个体的终极目标。而白领们就把自身的幸福,与整个社会发展模式牢牢绑在一起。在经济繁荣时期,白领们都会对未来的生活充满信心,令人羡慕。而在经济衰退时期,对白领们的考验才真正到来。
《白领:美国的中产阶级》
作者:[美]C.赖特·米尔斯
版本:南京大学出版社
2016年1月
本文首发于2016年5月21日《新京报·书评周刊》B05版,撰文:梁捷,编辑:伍勤、方格、走走,未经授权不得转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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